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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界杂谈

上蔡怀古

作者:回峰 发布时间:2024-01-05 浏览次数:1068

金秋九月,夜读《史记》,有感于《李斯列传》中李斯与其子在咸阳临刑前的“名言”:“吾欲与若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就是说“我想和你一起牵着黄狗,出我们老家上蔡城的东门,一起在枯黄的秋草中纵马奔驰,自由的追逐那些肥硕的野兔,这样的日子和场景,还可以再实现吗?”李斯父子被腰斩前的这句话,让历史上无数后人扼腕叹息。我又想起《世说新语》中“子猷访戴”的故事,于是在第二天早晨,背上背包,只带了身份证、充电器几件必需之物,直奔上蔡。

当天晚上住宿驻马店市,第二天坐公交车去往上蔡县。河南是中州大地,黄河和淮河的滋养,真可谓物华天宝。地里的玉米丰收在望,路边的杨树也是郁郁葱葱,恍惚觉得车就是行驶在家乡沧州的公路上。但是观看路旁一晃而过的村庄路牌,听着车上乘客与司机师傅用当地方言的交流,才觉出自己此时正身在异乡。

车刚进上蔡县城,我就在上蔡古城遗址处下了车。遗址就在路旁,这条路名为“秦相大道”,想必是为了纪念秦相李斯而命名的。上蔡古城遗址旁有一石碑,是现代所立。古城遗址只剩一段二三十米的土墙,高约三米,上面长满了杂草矮木,周遭的平缓处,种植了几百株的芝麻。芝麻角儿是绿色的,叶子虽然看似萎顿,但枝杆的顶上还开着几朵白花。我当时想,芝麻是汉朝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孔子、李斯是没有见过芝麻啊!

历史上的蔡国,始封君为蔡叔度,周文王第五子,即姬度。可是姬度猜忌他的四哥周公姬旦,认为姬旦把持朝政,有废成王自立的嫌疑,于是竟然联合曾经拘禁过其父周文王的商纣后裔,起兵叛乱。可是此时周朝初立,民心思定,他们的叛乱很快被平定,蔡叔度被流放。后来他的儿子姬胡一改父志,忠心于周朝王庭,才又被封于蔡地,定都在上蔡。如果现今的上蔡古城遗址为蔡国建国初年所筑,那么这段城垣,就已经有三千岁了。

孔子生活的时代距今约2500年。当时孔子因为“不致燔俎于大夫”,就是鲁国国君鲁定公和鲁国的贵族、权臣季桓子在祭祀后没有把祭肉送给孔子,孔子就以“燔肉不至”的借口离开了鲁国。孔子时年五十六岁,这一走就是十四年。十四年中,他“居陈”三年,“迁蔡”三年,也就是他在陈国和蔡国就待了六年。中间还去过叶国,和叶国的国君叶公也有交流。孔子之所以离开鲁国,根本的原因是鲁君耽于女乐,不问政事,而朝堂之上,三桓环伺,孔子的政治理想难于实现。他不敢说鲁国的朝堂君臣“无道”,只能轻描淡写的找了个鲁君“无礼”的理由离开了是非之地。而他在陈蔡之间东奔西走留连徘徊了六年,中间虽然曾经连续多天吃不上热饭,面有菜色,甚至数次面临生命危险,但他仍然苦苦坚持。离开鲁国时,他“宿乎屯”,就是在离开曲阜不远的一个叫“屯”的地方留宿过夜。孔子离开鲁国的过程,不象伍子胥离开楚国一样连夜逃亡,而是一种不紧不慢,不急不徐的状态,如乐府中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如《易经·屯卦·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孔子这样做,是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即不是我想离开祖国,而是祖国使我不得不离开。造成我离开的原因不是此,而是彼。居于陈蔡时,孔子并不是想在陈蔡两国从政(我印象中孔子没有和陈蔡两国的国君和大臣有过深入交往,反而这一带多隐士),而是因为陈蔡两国都在中原的最南边,两国的南边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楚国了,陈蔡只是孔子的跳板。孔子尽管困厄于陈蔡,但是他仍然不愿“归乎归乎”。(孔子离开鲁国时56岁,是公元前496年。这一年,蔡国的国君蔡昭公已经把国都从新蔡迁到吴国的州来,改名下蔡。新蔡在上蔡南面50公里,而周来在今天的安徽,就是吴国季札的封地,远在上蔡千里之外。蔡昭公是因为吝惜一件衣服与楚国产生了矛盾,于是在他的自尊心感觉受到辱没的时候,决定背楚亲吴,迁都到吴国的领地内。这实际就是一个流亡政府。而在蔡国大臣和百姓看来,亲楚亲吴都一样,蔡侯可以带着金银细软流亡,而他们只有房舍土地,这些带不走。蔡侯“衣食足而知荣辱”,而这些黎民黔首还没有解决温饱。所以蔡昭侯最终被臣民暗杀。孔子大概认为这是“危邦”。但从他去过叶国的历史记录看,他应该是到过上蔡、新蔡这一带的蔡国故地。因为陈国在今周口,属河南东部,叶国在今天的平顶山,在河南西部,东西游走,必经蔡地。)他在期待着楚国对他伸出橄榄枝,而他做为鲁国人,周朝的士大夫,是知道楚国对于中原王朝的轻慢的,他不可能自己主动去投奔,而是希望楚国能主动邀约,礼聘自己,以“人才引进”的名义到楚国,这样就顺理成章了。孔子做到了不急于离鲁,也做到了不急于奔楚。苦心人,天不负。孔子在楚国的边陲等待了六年,在他被陈蔡两国的大夫鼓动的雇佣军(徒役)围困于旷野,断粮断炊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楚昭王的“王师”。在楚国部队的保护下,孔子和他的弟子终于名正言顺的踏上了楚国的大地。《诗经》有言:“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意思是一少女对心上的人说,如果你想我,就提起衣襟渡过溱水与我相会。在楚人以香草美人喻君子的情况下,孔子这位“美人”终于得到了楚昭王的青睐。在距离孔子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楚国令尹子西向楚昭王进言,认为孔子有智慧,有德行,还有一群能文能武、经世致用的贤弟子。这样一个团队踏人楚国的领土并立足于此,与彼为福,与此为祸,对楚国并非是好事。楚昭王一犹豫,孔子在楚地的“移民”梦也就破灭了。孔子于是就离开了楚国,同时也离开了蔡国,再未踏足过蔡国故地。楚国不是孔子游历诸国的最后一站,他并没有回鲁国,依然在中原国家寻找机会。孔子心心念念楚国多年,但是离开的时候也是果断决绝。以此可见孔子是知行止的人,且执鞭之志未曾更改。

到了李斯生活的时代,蔡国已为楚所灭,所以李斯是楚人。他是荀子的学生,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儒生。他离开楚国的故乡上蔡,西奔咸阳,助秦始皇一统六国,居秦相之位三十多年。在他临刑前在狱中上书给秦二世胡亥的辩书中称自己有“七宗罪”,而实际上他说的七罪都是自己为相三十载的功绩,妄想以此求得胡亥的赦免。但是篡改遗诏、杀兄自立的胡亥都承认他自己就是一个“逆德”之君,而赵高,包括李斯,都是“逆天”之臣。虽有众美,有此一恶,李斯、胡亥、赵高等人,终不免于横死而不得善终。司马迁说李斯的问题是出在“阿顺苟合”上。李斯“阿顺”的是逆德之君,“苟合”的是逆天之臣,贪图于彻侯的爵位,沉溺于酒肉的滂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彼时他怎会去想牵黄逐兔的快乐呢?可见,李斯虽是儒者,但是他心存侥幸,忘掉初心,蜕变为一个不知行止的人了。            

我在上蔡县的东环路上,往西看是一条县城东西向的主街,这条主街出了城区,往东就是县郊之地。汝河的一条排水渠围绕在县城的东侧。在这个十字路口,在古代就可以称为上蔡东门了吧。河渠上蒲苇茂盛,白鹭时而在岸边的浅水中寻食,时而沿着渠水悠悠翱翔。岸边有垂钓者,坐在马扎上,也没有箬笠,也没有蓑衣。岸上的田地里种着花生、芝麻、红薯、黄豆,村庄的房前屋后种着各色菜蔬。我想到了邵平。邵平本是秦朝时的东陵侯,汉代秦后,邵平失去了爵位,成为了一介平民。但是他并没有为此灰心丧志,在长安城东的郊野之中,以种瓜为业。他种的瓜味美可口,人们用他过去的封号称之为“东陵瓜”。我想,沿着上蔡县城往东去的这条路上,先经过标有“洗浴住宿”的大酒店,再经过标有“正宗牛肉面”的三层小楼,再往东去,或许也会有一片瓜地,瓜地角落有一简陋的瓜棚,而在瓜地的丝蔓和瓜叶下面,有各种的瓜在恣意的生长吧。李斯自称“上蔡之布衣,闾巷之黔首”。咸阳市上,这位三川郡(今河南驻马店、周口一带)的游子,东望故乡,再也不得布衣之乐了。

上蔡县的西面,是伏牛山脉末端的嵖岈山。嵖岈山上的石头,表面圆润平滑,就像是众多的鹅卵石堆叠而成,不过这些鹅卵石的体量巨大,是大自然经过亿万年风霜雨雪冲刷琢磨出的。山顶上最著名的景观就是有一处立石,从山脚下望去,状如石猴,蹲踞于地,眺望远方。当地传说吴承恩曾游览嵖岈山,并在此隐居,潜心创作《西游记》。东晋的著名史学家、易学家、文学家干宝是汝南郡新蔡县人(今新蔡县,属春秋时期蔡国故地)。干宝在所著的《搜神记》中,记载了黄河神巨灵用手劈开华山,使黄河顺利东流的传说。吴承恩在《西游记》中,称孙悟空育于仙石,仙石崩裂,产一石卵,化为石猴。吴承恩所述,正与嵖岈山的景观相合。他在原著中创造的巨灵神的形象,也许就是源于干宝的《搜神记》。

但是我对嵖岈山的深刻印象,不是缘于《西游记》和吴承恩,而是缘于《资治通鉴》中记载的一个血腥的史实。唐末王仙芝黄巢起兵反抗唐朝统治时,二人都是先于今山东、河南北部一带起兵,在遇到官军的清剿时,他们采取避实就虚的游击战术,迅速从今天山东临沂、郓城及河南濮阳一带向河南的中南部转移,开始了逐鹿中原的征途。王仙芝派自己的大将尚让据守嵖岈山。嵖岈山属伏牛山系,东望黄淮平原,西依伏牛山脉,进可攻,退可守。而目这里又是中原之地的腹心,可称是“中原之中”。王仙芝以此为根据地,北攻豫北的郑州、洛阳一带,南掠湖北的蕲州、鄂州、随州,中原大地刀兵四起。877年,黄巢也自山东郓州来到了嵖岈山,和尚让一起共保嵖岈山这个起义军的根据地。王仙芝因为首鼠两端而被唐军杀掉之后,黄巢和尚让带领起义军在黄淮一带继续东征西讨,又渡长江,南达福建。随后起义军又折回中原,西进长安,建立了短暂的大齐政权,黄巢一度称帝。883年,黄巢被赶出长安后,他又沿着蓝田、武关,占据了蔡州,来到了他曾经盘踞过的地方。他以蔡州之地为根据地,向周围继续攻掠。他围困陈州城(今周口)300天,城内官民万众一心。陈州牧赵犨坚壁清野,筑城屯粮,并号召军士:“男子当求生于死中,且徇国而死,不愈于臣贼而生乎?”此时黄巢和蔡昭侯一样,倔强的劲头上来了,钻进了牛角尖。当年他南征北战时,都是轻装上阵,所带的起义军只是为了求生而剽掠,他大概是能做到象李广一样,饮食与士共,身上无余财,所以所向披靡。而今,他感觉自己也是曾经衮服加身、冕旒于前的人,身边的人也多是一妻一妾,大包小包,一个陈州城居然会久攻不下,赵犨真的拿他这个皇帝当成豆包了。于是黄巢拆民屋,在陈州北侧的旷野中建宫室,置百官,做长久计。当时陈蔡二地可以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黄巢由于自已不屯田,粮食缺乏,于是就以人为食。《资治通鉴》卷255记载:“时民间无积聚,贼掠人为粮,生投于碓磑,并骨食之,号给粮之处曰‘舂磨寨。’”“碓磑”读为“堆卫”。胡三省注曰:“舂磨寨,即设碓磑处。碓以舂,磑以磨。”如果放下这句妖魔化黄巢的历史记录的真实性的猜测,这一记录,是整部《资治通鉴》中最为残忍血腥、人道尽失的记录,是历史的至暗时刻。我在嵖岈山景区发现了很多的石磨,有的被铺在地上,有的堆叠在路旁山坡的灌木丛中。石磨有的已经凿出孔洞和花纹,这大概是已经接近成品;有的只是一块圆形柱状的石头,比石磨成品厚一些,中间无孔,这大概是准备加工成石磨的石材。嵖岈山一带的石头,也许是花岗岩,色白,可以说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我踏在这些圆石上,心想,一千多年过去了,你们大概是无辜的吧。

蔡国故地,还是令我这个来自渤海沧州的外乡人汗颜的地方。唐朝德宗时期,一个来自今天北京通州的逃兵,经过几年打拼,占据了淮西节度使的位子,时间长达23年。他死后,他的好朋友、沧州清池县(即今沧县东关镇)人吴少阳把这个老朋友的儿子吴元庆杀了,自己谋夺了淮西节度使的位子,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此时已是唐宪宗元和四年,即公元809年。吴少阳任节度使五年,元和九年,即公元814年,吴少阳死了,他的儿子吴元济在没有唐朝中央政府的批准下自己选自己继任了淮西节度使。817年10月,唐宪宗、裴度、李愬等人君臣一心,奇袭蔡州,吴元济投降,一个月后,吴元济这个真正的“乱臣”、“贼子”,被押解到长安,首先是将吴元济被俘之事告于太庙,然后在长安的街头将吴元济斩首,时年二十五岁。唐宪宗指定韩愈作《平淮西碑》文,勒石记功。文中称吴少阳为“蔡将”,都不书其名。这是对吴少阳的一种极端的蔑视:让你既不能流芳百世,也休想一臭万年。另一位文学家柳宗元也于818年在柳州刺史任上作了《平淮夷雅表》,仿《诗经·大雅·江汉》中周朝官员沧州人尹吉甫所记载的一段历史,(周宣王时淮夷不服从周王朝的统治,宣王派召穆公姬虎带兵平叛准夷,尹吉甫记之。)作《皇武》《方城》两篇雅章。序文中称吴元济为“大憝”,(憝,读为对。)这是借用《尚书·康诰》中“元恶大憝”之语;《皇武》中称吴元济为“大丑”,这是借用《易经·离卦·上九》“获匪其丑”;《方城》中称吴元济为“狡虏”。如果说生于沧州清池的吴少阳为“蔡一代”,即进人淮西古蔡国地带的第一代,那么吴元济可称为“蔡二代”。柳宗元的曾祖父柳从裕曾担任过沧州清池县令,所以柳宗元虽未到过沧州,但是对于清池也应该是比较熟悉的。如今听说他祖父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出来的乱臣贼子被伏诛于长安,他也许会有一丝人心不古的感喟吧。哪怕是我这个比柳宗元小1200岁的沧州人,踏于斯土,仍有些许的愧怍盈怀。虽然不多,但还是有。

故乡是上蔡的人,《资治通鉴》记载的还有刘谦。史称刘谦被当时的岭南节度使韦宙认为有器度,对他格外赏识,将侄女嫁给他。刘谦的后人就长期居于广东、广西、福建一带,建立了五代十国之一的“南汉国”。自刘谦到岭南当一名小校开始,到南汉被宋朝灭掉,历史长达八十多年。他的后代中杀兄弟、用宦官、重巫术,所作所为冠绝古今。我不知道沧州古今人物一类的图书中如何记载吴少阳、吴元济父子,也不知道今日古蔡地的地方志中,如何记载刘谦父子。我想,大概都可以用晏子的名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来开脱吧。

附:上蔡东门行

持剑登车叩秦扉,上蔡游子未东归。

嵖山石猴年年望,汝河白鹭岁岁飞。

东门远眺瓜棚矮,北门鼓刀黄狗肥。

不舍峨冠博带志,未若潇湘泛舟洄。

燕赵远来无薄奠,摩挲谏书泪空垂。

(回峰:沧州市周易研究会会员,电话13230799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