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二卦龙象的时位及叙事原委

乾坤二卦是打开《周易》之门的钥匙，解读《周易》要经此门径才算登堂入室。乾坤开门户，再打通卦辞与爻辞之间的经络，找准爻辞的时与位，依此阐释卦爻象背后的规律与逻辑，就能窥见《周易》之本义。解乾坤二卦的首要任务是识读龙象。龙象贯通乾坤，暗合时序，关乎卦爻排序，不可不察。龙有自然之龙，如传说之龙、扬子鳄等；龙有图腾之象，如古帝王出征时用的龙旗。龙象也有造型之象，如考古发掘的贝壳、玉器、卵石摆成的龙等等。但符合易卦爻辞描述的龙象，莫过于天象之龙，即二十八宿之东方七宿苍龙（青龙）变化呈象。

《周易》为何以观天象为开篇，《系辞》讲地够直白：“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幽明”者，象日月，法阴阳。“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日月运行，阴阳消息，季节变换，万物伸展，合自然道法。《周易》之具象，无非天象、气象与物象，由具象而喻象，近而言说其本义。中华文明，始于天文，由天文转言人文，据此判断事情的发展状态，近而理性地看待问题。乾坤就以天象喻事定调，事无巨细，以国之大事、王者之事为要，“龙”即是将星象拟人、拟物，喻示物转星移，王朝更替的例证。乾坤二卦观象、言时、论事，依此阐释易的生生不息之理。

乾卦的龙象指东方苍龙七宿随季节的变化而位移呈象。如“在田、在渊、在天”，即是苍龙随季节变化而呈现不同状态。龙象的变化，镌刻时序；爻的层次，各居其位。卦的时位，记录事物从萌芽—成长—鼎盛—转折—衰退的发展状态。乾卦从“潜龙”至“亢龙”，坤卦从“龙战于野”至“履霜”，龙象的潜伏与伸展，无不借卦的时与位言时说事。可以说，乾坤二卦首尾相连，象义贯通。乾坤二卦，有其对应的季节与节气。用九、用六同样有对应的季节。乾坤“二用”爻是其它爻辞顺应季节变化的过渡爻。有了用九、用六的平稳过渡，才使得乾坤二卦转承更加流畅。

乾初九“潜龙勿用”，时行至日（冬至），阳气潜藏，苍龙尚潜于地平线下，龙隐而不显，故曰潜龙。冬至起于夏历子月，取“三正”之寅正。阴阳合历的历元，多取冬至甲子之朔值。乾卦初九起冬至，一阳复始，论节气上也是起点。子月经丑月、寅月，由冬入春，苍龙角宿也逐渐探出东方地平线。

九二“见龙在田”，诸贤解为：春分时节，角宿黄昏现于东方地平线上。古天文著作中，角宿附近天区确有天田星之名号。天田星与后稷农耕有密切关联。春耕之时（卯月前后），“龙头”角宿最先于天黑后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俗称“龙抬头”。“龙抬头”，也意味着冬眠结束、万物更新，忙于农耕。所以，人们也将龙抬头日作为一个祈福纳祥的好日子。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以君子喻龙象，时至辰月，东方苍龙尚未腾跃。“乾乾，如同苍龙崭露头角，准备一跃而起，还需要继续蓄力。故爻辞讲：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的“渊”并非天渊星，而指银河。《说文》解：“渊，回水也。银河的‘回水’部分也可称‘渊’。”“或跃在渊”的渊指天空之渊银河。读其象，夏历巳月，苍龙尾部将要跃出东南地平线，也只有在此时，银河才能比较清晰的看出来，尾、箕陷在银河之渊，而房、心二宿此时接近中天。乾九四“或跃在渊”，形象地反映了巳月苍龙诸星的呈象。

九五“飞龙在天”指夏初昏，苍龙现于天空正南方，它位于地面以上的最高处。苍龙的呈象达到了极点，这便是“飞龙在天”的含义。“飞龙在天”对应夏历午月的天象，节令当在夏至前后。夏至日，阳气达到了一个临界点，物极必变，故乾上九直言亢龙有悔。

乾上九“亢龙有悔”，阳气始衰。“群龙无首”是“亢龙有悔”的变象，跳跃“亢龙有悔”的阶段，天下大同。同样地，坤用六的与乾用九并驾齐驱，都达到了至极的状态。故坤卦用六也应未月，对应一年最热的两个节气——小暑、大暑。坤用六说的够清楚，利永贞，安可久也！极致的状态，能长久吗？因此，坤用六不得不向秋天过渡。

坤上六，“龙战于野”，满满的萧杀之气，显然已是立秋之后的物候表象，当在申月，对应的节气是立秋、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恰好是此节点的真实写照。此时，正值苍龙之心宿潜伏，见白虎之参宿高挂南天。“龙战于野，气血玄黄”，苍龙其并未负伤，不过是苍龙隐退，白虎参宿主事，阳衰而阴盛的感慨而已。坤六四“括囊，无咎”言秋分，应建酉、建戌之月。商宿（心宿）伏而参宿出，利于观测参宿。“古历书说参为虎尾，参宿三星之下有几颗模模糊糊的星名为伐，形如老虎的尾巴，意为杀伐”。星名为伐，一语道破戌月龙战于野之玄机。《说文》也称：“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可见，商宿隐藏而参宿出，方知龙战于野之对象。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商星不再主事，天道兴参，参宿主事，以应西岐。临卦有坤象，临卦辞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此八月逢寒露，见物候萧瑟，好比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以史治易者，多以文王商纣之事对应卦辞爻辞，坤“龙战于野”，即是商宿隐而参宿出，意味着武王伐商于野。“野”指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互相对应地块区域。有学者将“野”解读为牧野，也说得过去。“龙战于野”与坤卦辞“南得朋，东北丧朋”可互证。龙战于野是天象，喻示武王伐纣得到了周边方国的支持。文王为西伯侯，据西岐（今陕西宝鸡），团结殷商西南部分方国，将开展牧野作战计划，合“龙战于野”之天象。

乾上九“亢龙有悔”，阳气始衰。用九“见群龙无首”，则到了阴阳二气转化之层面。“飞龙在天”就是龙星宿横亘于天空；“亢龙有悔”的天象，指龙星置顶当空，龙首开始西斜；“群龙无首”指龙的龙角与龙首开始潜入地平线下。龙潜而虎（参宿）出，龙战于野，苍龙不得时，不得位，龙不能伏虎。“群龙无首”其实是一种天下大同、垂拱而治的状态，言政事，好比禅让。而坤用六顺承天意，不免疑惑：利永贞，安可久也！事物发展到了临界点，能永远停留在理想状态么，显然不能。治世将衰，有封王之乱，也有王弟王子夺嫡等乱象。由此可见，群龙无首不利永贞，反而会出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争夺阶段，好比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划区域而治。争夺土地、资源，扩大疆域的战事，不曾停歇。好在战争不是主旋律，流血牺牲既不合乾坤元亨，也不是民众所盼。自然而然，就有了“黄裳，元吉”。

坤六四“黄裳”的“常”，帛书写做“常”，《周礼·司常》《书·君牙》皆释做旗，可视为帝王班师行军旗。这里还隐藏着一条信息，即是：改正朔，易服色，换王旗。上六转六五，“黄”字出现了两次。其一，“玄黄”指秋风前后，天空的色调；其二，“黄裳”的黄为本色，对应的季节是季夏，指五行对应的黄色。由玄而黄正好是易服色、换王旗的具体表现。“改正朔，易服色”是改朝换代的象征，为的是王朝大一统。经乱世而有所治，即是“黄裳，元吉”。黄色是季夏、秋天的主色调，时至秋分，龙旗当令，周人主政，居六五宗位，以示元吉。易服色，利于新政。治世之君王最喜欢做一件事，就是广纳贤才，并听取贤臣的意见和建议治理国家。这种不增不减（无咎无誉）状态，恰如秋分，昼夜等分。用“囊括”（括囊）一词来形容，再好不过。

坤六四顺承六五，兼容并包。六四乘六三，由君道转而言臣道。坤可为文采，故曰“章”。“章”亦或为“商”，含商或为翦商。“含章可贞”，言臣道之操守，方国之规矩。所谓“或从王事，无成有终”即是领导有所作为，臣子顺势而为，就算没有大作为，也能有个好归宿。

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坤卦所言方即“房”，房指房宿。冯时指出：“房宿且中天的天象正可以对应乾卦九五爻辞之‘飞龙在天’。‘飞龙在天’是谓苍龙六体昏中天的天象，而其时中天的星宿也为房宿。显然，房宿的昏、旦中天由于作为当时时指示暑、寒变化的标准天象。”坤德持（直）方，顺应天时，既合时位，就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卜筮（习为习卜）。卜以决疑，君臣各行其道，政通人和。如此，普天之下没有什么好焦虑的事。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天气变化，阴久必晴。分分合合，是封建王朝无法突破的历史定律。因此治世不可能太长，就好比春夏秋冬的轮回更替。秋高气爽，宜居宜人，但不能阻止寒冬的侵入。秋分至冬至，龙已潜渊，君王修养调理的时间到了。

坤初六“履霜，坚冰至”。描绘的是霜降、立冬至大雪期间的物候。履霜指初冬之寒霜，特别是北方刚立冬，天气还不是很冷，地面易结霜。“履”字还见于履卦，履卦卦辞说：“虎尾，不咥人，亨。”《履·彖辞》生怕读者不明白，即补充道：“履，柔履刚也。说而应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亨。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另，“坚冰”，无疑降雪之后，寒意未退，积雪成冰的物象。乾卦苍龙（青龙）主春夏，仲星其一在心宿（商宿）。与之相对主冬者，昴星（白虎）。“履虎尾，不咥人。”以四季为序，顺时而行，何来咥人之恐。天道左旋，地道右旋，我们倒着读坤卦，顺着白虎（昴星）运行识坤卦，履帝位而不疚，可持正之道也！回头来看，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与乾卦的“初九潜龙勿用”星象遥相呼应，恰如其分。《易纬·乾凿度》言：乾，阳也；坤，阴也；并治而交错行。乾贞于十一月子，左行阳时六；坤贞于六月未，右行阴时六，以奉顺成其岁。岁终，次从于屯蒙。王朝更替，如同天星位移，各主其事，也好比阴阳消长，应象言事，莫过于城头变换大王旗。

乾坤二卦的时与位，均有其对应的天象于物候。在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方能破除“看山是水”的迷雾。顺应气运转换，历史的潮流，鉴往知今，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就能领悟《易》的奥妙。

古人立象的目的，是为了明意。“夫象者,出意者也。”象数是底层逻辑，卜筮则看重结果。“象数理占趋于一体的《周易》则更注重于，走向某一结果时所潜在的，各种隐匿的潜在因素。从而由人文的思辨，来理性的看待问题。”乾坤二卦龙象及其时序叙事原委，恰好说明了这一点。由具象而抽象，借象明理，凸显了《周易》的性质与主旨。《周易》既不是天文，也不是历史，更不是术数。易观天象，记录史事，卜问时局，都是为了借象叙事，为的是让人们透过事物现象看见其本真。然而，易之象又不可尽数，故能经世致用，生生不息！

总之，乾坤二卦卦爻辞先分而后总，先分析爻辞，再归纳综合而出结论。乾卦六龙顺时而得位，所以卦辞言元亨利贞。坤卦逆时而顺位，故曰“先迷后得”。乾坤爻辞言时与位，爻辞分说，卦辞汇总。以时喻天，以位象地，时位相符，天行以健，地势以坤。经纶天地，需施以人文关怀，三才之道，生生不息。因此说：易，推天道以明人事也！

————————
参考文献:

1. 陈久金：《〈周易〉乾卦六龙与季节的关系》，自然科学史研究，1987，第6卷第3期(1987）。

2. 宋会群：《乾卦六龙的天文含义新解》，周易研究，2001年第4期。

3. 冯时：《〈周易〉乾卦》卦爻辞研究，中国文化，第32期。

4. 柯资能:《〈乾卦〉爻辞中星宿信息钩沉》，周易研究，2007年第期。

5. 白景峰：《以岁差定年法确定“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时间》，百科知识，2021年第1期。

6.梁韦弦：《关于帛书〈易之义〉解说坤卦卦爻辞之文义的辨正》，周易研究，2005年第3期。